到底过去多长时间了?
五十……?这数字哪来的?
五十个小时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五十个小时没睡觉。
天哪。指挥官心中一惊。我五十个小时没睡觉吗?
他急忙回过头,然后才想起自己站在舰桥上。动作幅度之大,不由得让值更官将目光移到他身上。
“长官?”
指挥官喃喃道,“……过去多久了?”
“什么,长官?您说什么?……您两天也没回过船舱啊,长官。”
我五十个小时没睡觉。指挥官转过头去,扶住栏杆,有些呆滞,而身子却忽然变得沉重了。我的天,我怎么不记得。我刚才是站着睡着了吗?
他呆呆地站在翼台上。他以铅球手投掷铅球的力度,将目光抛向远方的舰队。五海里之外,他看见欧根亲王号重巡洋舰平直而优美的甲板剪影。上次通话是什么时候?五个小时……也许六个小时之前吧。她向他报告一切正常。那是舰队进入防空掩护区的关键节点。远航。这真是远航啊。五次舰队战斗警报,主炮发射了两百多发炮弹,深水炸弹则早已消耗殆尽。所幸没人受伤。一个人也没有。敌人变成了雷达底座上的几块油漆。指挥官的精力彻底耗尽了。他几乎成了一个躯壳,灵魂早已徘徊在舰队上空,等什么时候出个意外,它就会像个受惊的小鸟似地飞走。
然而指挥官站得更死了。没错,他伸手抓着栏杆,死死地站着,像一只早已死去的鹰,利爪已经深深嵌入枝干中,并腐烂在那里。
欧根亲王睡觉了吗?他希望她休息得不错。还有一个小时舰队就能回到港区了。他已经站了五十个小时,不差这一会儿。那欧根亲王呢?
他用严肃的语气让通信兵把望远镜拿来。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。他举起望远镜,望着相比指挥舰而言庞大又富有气势的欧根亲王号。他看不见她的身影,而那些漆着红顶的炮塔如死物般直指各自的方向,不动分毫。
哦,无所谓了。
他保持着这个姿势。他感觉到了,自己稍微动一下就可能耗尽力气栽到海里。这时他成了一座雕像,同栏杆旁的信号灯、传话筒和罗盘一起,成为了这艘指挥舰的一部分。他身着黑衣,却成了个银白色的人。他不能离开这艘舰艇,不然生命就会即刻耗尽。除非他能见到欧根亲王,让她诊断一下自己是否还活着。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。
心脏怦怦地跳着。它从未这么富有力道,那种濒死的活力,就好像一个人,只有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时才显得精力充沛。
指挥官,我是你的心脏。你要死了。快去睡觉。
我现在难道没在睡觉?我现在就在睡觉。我觉得我在睡觉。指挥官的想法在脑中凝固了。他感受不到困倦和疲惫。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流失,而且自己越动,流失得越快。他能看见这种流失,并且后者正在引起一切能够引起的症状——偏执、幻觉,甚至精神失常。肉身极度迟钝,精神无限敏感;载体一经损坏,灵魂便彻底自由了。他没来由地保持着这个姿势,没有任何痛苦。直到舰队远远望见并最终驶入熟悉的海港,指挥官的精神都没有松弛下来。他警惕地望着周围的一切,仿佛随时准备拉响战斗警报。木然地吩咐好舰上的一切事务后,他松开栏杆,踩着轻盈的步子走向舷梯。他深切地感到自己是踩在棉花上而非钢铁的甲板。欧根亲王号已经泊在远处更大的船坞中,而欧根亲王本人正在岸上徘徊着等待他。
指挥官走下舷梯,踏到码头上。欧根亲王就站在远处。她似乎正等着他走上前来,然而指挥官好像没有力气了。他看见欧根亲王忽然接近自己,而自己的精神也一下无比自由了。整个港区都是他一个人的床。她为什么向我奔来?她们的脸上为什么有着担忧的神情?究竟是谁忽然让她们显得这么惊讶?
他试图向欧根亲王说明情况:我两天没睡。
然而对旁观者来说,一切都清清楚楚:透支了精力的指挥官,僵在了原地。忽然,他目光涣散,身体一软,倒在了欧根亲王怀里。
指挥官再次醒来,是在自己的床上。不是办公室那边的床,是家里的床——那张用来跟欧根亲王同床共枕的大床。他睡在床的一侧,身子已将它压出了深深的痕迹,然而稍微移开麻木而酸痛的手臂,痕迹就又不见了。朦胧之中,指挥官就看到这些。他刚刚醒来,感到自己错过了一整个人类历史。他重又闭上眼。
困,仍然很困,只要他想,他还能睡。但既然自己能够醒来,就说明身体已经不再亮起红灯了。这比战斗更要命。
但相应地,浑身上下,没有一处关节不是咔咔作响、异常疼痛。在长久的站立条件下,血液几乎没法进行正常循环,他感到喘不过气来,大脑极度迟钝。腰,更不用说了,稍微动一下,都好像摆在一起的积木要散开一样。小腿被垫高了点,这样心脏能更省力地泵动血液。不用说,他两天吃的东西,还没有平时的一顿多。为了维持生命,功耗降到最低。等到心脏再也无力自行支撑,大脑便唤醒了他。真是又饿又渴。在桌边,奇迹般地放着一杯温水和两块小麦面包。指挥官什么也顾不上了,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的声音——咀嚼、吞咽,水流顺喉而下。
直到摄入的能量足以支撑起感官的运作,他才感到自己的视力和听觉逐渐恢复正常,眼前黑乎乎的迷雾和耳边的嗡嗡声终于逐渐消失了。这时,他才看清,自己坐起身来所扯开的被窝里,就在他身边,还躺着欧根亲王。在这样一个昏昏沉沉的下午,她似乎熟睡着,背朝他,汗水浸湿了单薄的睡衣。指挥官谨慎地停止咀嚼,终于听见她均匀轻微的呼吸声。
他又撕下一块面包塞进嘴里,十分没品地嚼着,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杯碟,把被子掖回她身后,让夏凉被盖住她裸露的肩膀。即便如此,或许是动作不够轻微,又兴是她实在太过敏感,欧根亲王深深地吸气,又深深地吐出,双唇紧闭,从小巧的鼻子中发出舒适的哼声。
她稍稍侧过身来,伸出压麻了的胳膊,抻了个懒腰。指挥官看见她白皙的脚背从被子的那一边露出来,他莫名其妙地把面包嚼得更起劲了。
“嗯……你醒了吗?”欧根亲王用半清醒半迷糊的声音,用她所特有的慵懒向他搭话。
“你也睡了这么久?”
欧根亲王瞥了他一眼,轻轻哼着,身子稍稍转了回去,“才不像你呢。你昨天在医务室睡了一整天,推都推不醒,真让人害怕。”
“我睡了两天?”
“差不多吧,前天上午回来就开始睡,大家把你抬到医务室做了检查——”
“结果怎么样?”
指挥官吃饱喝足,重新躺下开,欧根亲王起初还嫌弃地想把他推开,然而似乎也没有真的反抗,倒是挺安心地躺在他怀里了。
“什么……急性腰肌劳损,有下肢水肿的轻微症状,当然啦,没什么好治的,让你睡就是了。不过还是给你挂了点葡萄糖。现在怎么样,疼吗?”
指挥官卖起了可怜,“疼啊,怎么不疼,我可是,从头到尾,就下过那么几次舰桥,除了上厕所还是上厕所。那没办法,咖啡是一杯接一杯地喝——”
欧根亲王轻轻拧了他一把。拧在腰上,他闭了嘴。
“摧残自己的身体,就请不要这么骄傲了。”
指挥官想趴在她身上,但欧根亲王实在嫌热,踢开半边被子,才让他老实抱着。
“——严肃地讲,起码有那么两三次,如果我不是站在舰桥上,传令兵随时能找到我,战机可能就彻底贻误了。”
“是,是,”欧根亲王打量着环在自己胸前的胳膊,轻轻拍了拍,示意他别动手动脚,“‘投放深水炸弹的时间窗口比狙击手扣动扳机的时机还要难以把握’,是不是?”
“本来就是嘛,”指挥官嘟囔着,“反潜作战大部分时候不就是什么都看不见全凭直觉吗……”
他忽然发现了些许异常。他用手指轻轻揉着欧根亲王的手肘,总感觉到一种异样。像是创可贴的形状。
“这里怎么了?”
欧根亲王起先还不打算讲,缩缩脖子,“你太沉了。我接不住你。”
于是便是一连串语气严肃又自责,连珠炮似的关切。“还有哪里吗?”“伤口深不深?”“现在还疼吗?”
欧根亲王耐心地一一作答,那种耐心简直是他人从未见过的东西。
指挥官环住她的腰,让她跟自己换个位置——欧根亲王越过他,干爽温热的皮肤擦过他的身体。她的体温总比指挥官稍高那么一点,于是,偶尔感到受过了风脊背发凉的指挥官,就会环紧她,而她也得以在他怀中体会一下来自除开自己之外的人的平静和温柔。欧根亲王原以为自己已经十分理解人性,然而在这个人身上,她总能看见一种明知故犯的、对自己的作践。他就像是一个守护着玩具城堡的陶瓷士兵,不惜从自己身上掰下碎片来修补围墙,仿佛完全能够预知到自己破碎殆尽的那一天。笨,而且可爱。
“真是奇怪。”指挥官用十分轻微的力道摆弄着她的胳膊。他感到奇怪,并不仅仅是因为他自知自己现在像个给彼此除虱的猩猩,更是因为欧根亲王在笑。“这有什么可笑的……”
这有什么可笑的。他倒不觉得欧根亲王不该在自己面前展现笑颜——他是觉得这并没戳到欧根亲王的笑点。最开始相识的时候,她的笑容是十分罕见并且缺少底线的,日常生活打动不了她。他感到,欧根亲王是这样的人——一面蒙尘的镜子。一面原本就精致优雅、银光闪闪的镜子。那层尘土与其说是自甘堕落,不如说是自我保护。一旦拂去这层衍生出的外衣,她就会重新露出晶莹剔透的美好品格和灿烂温柔的笑容。那面镜子将倒映出世界的本来面貌,以及在她深情眼眸中的自己。在这种交互中,指挥官感到自己也变得高贵了——只是因为自己映在她的眼中。
指挥官把她搂到怀里,也就是把那个笑容搂到了怀里。他把下巴放到欧根亲王头顶上,放在松散开的银白色的长发里。她的长发散出使人安心的香味。青春的恋爱,在最开始的时候还带着年轻人的狂热,直到动荡的现实褪去一切情感的神圣光环,每对恋人就都必须面对这些感情的本来面目。对指挥官来讲,他是幸运的——那是平静、自由和默契,是他所曾经坐在窗边望着大海,为自己的未来幸福所企及着的一切。
人并不缺乏勇气。在一艘船上,拉响战斗警报时,没人会想起自己的命运将走向何方。现实,只有讲烂了的、让人烦的现实。走过千百遍的流程依旧如此,但每次他都得扪心自问:我将以那种勇气投入战斗吗?我准备好在所有人之前投入战斗,在所有人之前走向死亡了吗?现实给了他答案,给了他同他的付出相称的一切。现实证明,人绝不缺乏勇气,人所需要的只是用上这些勇气的理由。
“你,”欧根亲王在他的胸前划着道道,打断他的思绪。欧根亲王绝不会不知道他在思考。但她只是固执地用温和的语气重复着那句意味深长的话,“你是一个笨蛋。一个——笨蛋。”
指挥官吻着她的额头。对这像撒娇又像责备的话,他只是顺从和肯定。
“但你其实不傻,知道吗?我没有在责怪你,”欧根亲王在他的胸口那说着话,“尽管是个笨蛋,你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了。”
“哦,”指挥官饶有兴致地给她盖好被子,“我有这个荣幸吗?”
“嗯。”
欧根亲王显得十分安静。
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,”指挥官支着自己的脑袋,轻轻拍着她的后背,“如果五十个小时没睡,就得花五十个小时睡觉补回来,那我又该怎么补偿你……跟我在海上花费的青春呢?”
其实在海上,指挥舰从不太过接近欧根亲王号。欧根亲王号的排水量几乎要达到指挥舰的五倍多,剪影巨大,十分惹眼,为此也常常招致敌人的集中攻击。而她的幸运,加上来自各个方向的掩护和支援,总能使她毫发无伤地脱身出来。幸运即厄运。风浪中颠簸着的指挥舰,高高竖起的雷达和鲜艳的舰队指挥旗,就是她在海上唯一的、最大的希望。
“所以,”欧根亲王没回答他的问话,笑得十分开心,仿佛推想得到了论证,“你是一个笨蛋。我没有在说你不愿意出风头和多休息哦?当然那些是事实。最主要的是,我一点都没说错。”
“……嗯,”指挥官不再多想了。他趴下来,在亲密的接触中重新放松身体,“可能你说得对吧,我的确是个笨蛋。那又怎么样,海军里的聪明人够多了,我完成任务就行。任务又不是聪明人来做的。”
“当然不是了。是你。我喜欢我有的这些东西。我所有的一切,都是你带给我的——”欧根亲王让手指从他的身上滑落,十分彻底地长出一口气,“我的指挥官。”
有谁见过欧根亲王的这副样子呢?我。是谁守护了她呢?我。
指挥官十分骄傲。他的骄傲差不多只留在温暖的被窝里,至多也从来没走出他所热爱着的小小的港区。他无聊,他不太会说话,他个性有点闷。然而缺点下的许多优点——负责任、乐观积极、平和温柔——都被欧根亲王翻出来呵护着。她爱他,也只爱他,而这就是爱所拥有的最普遍、最独特也最可贵的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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